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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ovanni Hopkins—喬凡尼.霍普金斯—

  近期引發的流行性感冒讓軍總醫院忙得不可開交,原本便擔任支援的芬蘭更是焦頭爛額,他踩著敏捷的步伐穿梭在比平時更多人的廊道,髮尾如縷縷薄紗隨之飄動。

  「喂、芬蘭,把這份報告也拿去吧。」那人的聲音有些沙啞,蓬鬆的桑染總是夾著菸草的味道,染上黑暈的眼袋似乎正在向你苦訴這個人的睡眠品質是多麼差勁。他揮揮手上的文件,慵懶的模樣。

  迎面而來的正是同寢室的前輩——傑森——褪去了白袍換上了醫療班的斗篷,單手插在鼓出盒狀的口袋中蠢蠢欲動。

  似乎是要去約會呢,和菸癮。

  但芬蘭還得為各診間傳遞資料,顧不及寢室內的守則之一「提醒傑森不要抽太多菸」而停下來與他對話,僅是接過了對方手上的文件回頭以眼神示意,凜然藏在眼鏡後頭那青鬱如柳枝,毫無懸念似地。

  「啊、那個——」

  「哇呀!」

  「唔……」

  傑森正為那綠眸發愁、還來不及發話,只能見芬蘭與一名少年撞個正著。好在前者身伐穩健、一點也不動的,文件完好地抱在胸口,卻苦了那孩子,一屁股跌在了地板。

  撞入芬蘭眼簾的是位紅髮少年,那絢麗的髮色使他莫名的愕然。

  少年後頭快步走來同為身形矮小的男子,茶色的頭髮掩住了左眼,樣子十分困擾:「說過不能在醫院裡奔跑了——你看吧!」

  「原諒他吧,特里茨。這孩子也不想這樣帶給大家困擾。」傑森撈起了地板上慌張的少年,見寢室內一半以上的室友都同時出現了不由得想笑,「和那個人一樣。」只是說這句話的同時神色肅穆。

  茶色頭髮的主人僅是努了努嘴,有些不滿。

  芬蘭的表情卻頓時慘淡,他將身子挪動到陽光恰好能夠照耀的地方,他總是喜歡這樣,用無理的反光掩飾自己。在那樣使人看不清面容的眼鏡下總是藏著許多秘密。

  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揚起,芬蘭以戴著半掌手套的手輕柔撫摸少年的紅髮,「要做勇敢的孩子哦。但是在走廊奔跑很危險的。」向前傾身,在少年眼前重新綻放柔和的笑靨,有些寵溺地。「不過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呢,應該看著前方走路的。對不起哦。」

  少年自茫然中安定了下來,正值青春期的他對於這樣的舉動有些不知所措,不滿於被視為小孩、又因這樣的舉動而害臊著。「唔、我也是……對不起……」他撇開臉,本猶豫著是否拍開男人的手,最後仍是任由芬蘭輕撫著他。

  ——感覺並不壞。

  看著兩人逕自散發出不同氛圍的親暱舉動有些尷尬,傑森決定打破這個微妙氣氛,況且……「咳、報告就麻煩你了,芬蘭。我先離開了。」

  「啊——那、喬德我們也該回病房了。」特里茨也不落人後,把芬蘭手中的紅髮少年帶走了,還不忘訓著他。「以後不可以再這樣亂跑了呀。」

  芬蘭被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似乎有些忘我。實則失態。他扁起唇瓣、推了推圓框的高度數眼鏡,正起身子踩著比來時更快的步伐離開。


  『……喬凡尼。』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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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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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說過會支持我的吧。」

  那是橙酒與葡酒交融於天際的午後。

  紅髮少年坐在病床上瞭望窗外的晚霞。

  風恰似遊戲人間的少女、輕輕地拂起了他的紅色髮絲,笑聲般的呼嘯。

  「嗯。」

  淡淡的,夕陽映照在麥穗上染成了橙黃。

  青年坐於床位旁,以交疊的修長雙腿為輔、垂著眼簾正批閱公文似的文件。

  「那、再對我說一次吧……?」

  「我會支持你的,喬凡尼。」

  「……謝謝你,芬蘭。」

 

  ——兩人始終未有相視。

 

  「喂、芬……像從前一樣對我笑吧?然後說會支持我、好嗎……?」

  「芬……你說過的、你說過……會一直支持我……」

  「……可是你卻做了那樣的事……」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芬……」

  「口口聲聲說著你會支持我、明明一直對我溫柔,最後卻做了那樣的……!

  是你把我殺了!是你!……兇手!叛徒!偽善者!」

 

  ——偽善者。

 

  秒針走著、再一秒恰好帶上分針走過凌晨四時。

  芬蘭猛烈的吸氣聲霎時凝滯在寂靜的寢室內,唯有鐘平靜地走著滴答,與另外三人規律的呼吸聲。

  忽然夢見了過去的事情使他陷入恍惚,心裡卻很清楚夢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內心所產生的陰霾。

  他悄然地坐起身,怕是一點聲響都有可能吵醒下鋪的人,戴上置於床尾鐵櫃上的眼鏡確定對面床位的人並未被他吵醒後、躡手躡腳地爬下了床。

  下意識地想確認下鋪的人是不是被打擾,方轉頭,一雙湛藍的眸子被窗外月光照得發亮,正與他對視。

  「嗚咕……!咳、咳……!」芬蘭嚇得正著,並且被那為了做好心理準備而預備嚥下的唾液嗆得。

  於芬蘭下鋪的傑森醒著,他拾起棉被的一角遮住了半張臉想掩飾自己的嘲笑,然而笑聲出賣了他。「噗——」

  輕輕地、芬蘭嘆了口氣,正思考著是否該壓低聲音開口說話時、傑森打斷了他的思考,「出去走走?」原本沙啞的嗓音化為氣音後變得更有磁性了。

  既然是前輩的邀約、做了惡夢後與人談談似乎也不錯。

  兩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寢室。

 

  一直到了兩棟宿舍間的中庭才開始對話,在來的路上彼此非常有默契地沉默著。

  芬蘭隱約知曉傑森這樣的邀請為何用意,並在心裡默默地感謝他。似乎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遇見的人也好、事情也罷,都與那時詭異的相同,他不做那樣的惡夢才怪。

  彷彿命運執意著,儘管他想逃避、想埋藏,想將一切都背負於自身作為囫圇的結束。

  「剛過四點,真是巧妙的時間。」傑森摩娑著手上的香菸,輕輕將它靠在自己的鼻上似是寵溺著誰。

  芬蘭則拉了拉單薄的針織外衣,夜未央,晚風著實地將寒冷吹拂。「什麼意思?」但他仍然選擇上風處。

  點燃起,菸草燒灼的聲響如同曖昧的呼喊,傑森終究是敵不過它的誘惑。使得方才的撫摸就像他已經愛之入骨,癡迷的惡趣味。「——東洋有個傳說,凌晨兩點到四點是幽靈活動的時間。」呼出一縷白煙,蔚藍如海的雙眸蒙上些許水氣,平靜地在夜晚沒有波瀾。

  「前輩的意思是我被幽靈纏身了嗎?」忍不住笑了,卻在說出這段話的片刻芬蘭歛起面容,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不得了的話。

  傑森沒有立即回答,夜晚的蟲鳴啃蝕著寂寥,尼古丁猶然靜悄悄地蔓延在空氣中、侵占鼻息。「還要背負到什麼時候呢?也該放下了吧,你知道那並不是你的錯。」那片汪洋起了些許波濤,遙望著遠方、欲吸收空中的星子般,恬淡的執念。「若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些為他醫治的醫生們該怎麼辦。」

  柳綠仍然隨風搖擺。啟唇半晌卻沒有任何言語,它們阻塞在咽喉,接踵摩肩、爭吵著。

  不曾有人向他提起此事,即便是曾經參與其中的傑森亦是第一次,也就沒有過告解、更不從深究此事,逐漸成了他獨自一人埋藏於心底塵封的故事——直到遇見與那人相同的少年,封存的回憶再度被開啟。

  久久。「……不,前輩……我還是那個偽善者。」芬蘭的面容未有悲傷、亦無動搖,前所未有的淡漠。他收盡了所有情感,面對一個已死之人、必死之人,他無話可說。

  向來如此。死亡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儘管方是青春年華,命運早已向汝等坦誠相見,儘管逃避又或接納、未來僅有腳下這條道路,必經之路。

  但是在那個人生前,芬蘭著實傷害了他、亦愛著他。

  芬蘭確實支持過,他努力著,卻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那人逐漸走入毀滅,他認為自己能給他的無非是安詳的死亡。

  芬蘭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真正怯弱的模樣,若是那個人愛著自己死去是件多麼令人心痛的事情啊,倒不如讓他恨著自己、即便化為鬼魂仍然在他心中深刻地銘記。

  ——但他們誰也做不到,仍舊愛著彼此。

  「……你就那麼喜歡那孩子啊。」語氣有些無奈,傑森自忖難得殷勤卻似乎白走一遭。

  「僅只如此。」


 

  名為喬凡尼.霍普斯金的年輕幽靈啊,緊緊環抱著那片麥穗,以豔陽傳遞笑靨、以風傳送口信,以雨水傳遞淚珠,灌溉著、愛著——

03-Final

Final

  流行感冒的災難仍在病院中持續著,芬蘭依舊在各診間奔走,只是與昨日相較、靈活度略顯下降。也許是昨晚沒有睡好,對作息規律的他來說實則不利。

  回送報告至傑森的診間時特別在意他的表現,看起來還是像平常一樣呢。果然是經常失眠的人嗎。

  也許傑森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十足的慵懶模樣。雖然不說話時那深沉的黑眼圈給了不少人壓迫感。

  似乎注意到了芬蘭的視線,傑森抬起頭、挑起了一邊的眉貌似詢問,然而前者僅是彎月一笑,轉身離開了診間繼續工作。

  『……奇怪的傢伙。』傑森在診間兀自想著。


 

  內科的護士及醫師正忙著處理流感病患、人手不足,巡視病房的工作落在了芬蘭身上,雖說他擅長的是外科急救,簡單的巡查工作他還是能做到的。正經過一間病房時那炫目的熾熱映入碧潭,芬蘭停滯腳步於門前。

  房內的窗戶敞開,風吹拂白色的窗簾像牽著新娘頭紗,紅髮的少年望著窗外。他想起了那天——橙酒與葡酒交合的午後——想起他們沒有相視的原因。

 

  喬凡尼.霍普斯金是這偌大的軍總醫院中微不足道的病人之一,卻是芬蘭來到楔斯洛第一個認識的病人。由於少年沒有家人,僅有提供金錢幫助的遠親,平時只能由護士們照看,這份工作恰好給一個菜鳥負責、不多也不少。不過有時病徵引發的幻覺非常困擾,嚴重時可能影響生命安危。

  喬凡尼是個快樂的人,和他在一起時芬蘭覺得特別自在,有心事時在這陌生的環境中他是芬蘭的第一個傾訴對象,喬凡尼亦是如此,彼此的關係快速發酵著。

  只是他們見面的第一天,芬蘭就已被告知喬凡尼命不長矣,然而他已見過生離死別,知道那樣的感受、也同時麻痺。

  但在工作與日後產生的未知的情感中,芬蘭被拉扯著、撕裂,又癒合。他從未與病人走得如此親近,不明的狀態使他混沌地與其度過了一年——喬凡尼此生最後的一年。

 

  「芬,為什麼難過?」

  從初識以來,只有喬凡尼看得見那藏於鏡片後的面容。

  「是誰欺負你了?」

  為不牽動注射器,喬凡尼小心翼翼地將身體挪至床沿,蒼白骨感的手指取下芬蘭厚重的眼鏡。

  冰涼的輸管猝不及防地落在芬蘭的手背上,使他收緊了五指。

  「那麼你呢?」被奪去視線的前一刻芬蘭看見喬凡尼的面容,他伸出手撫上對方的臉龐、壞心地以指腹按壓眼袋。倏地,比少年肌膚還溫熱的液體滑上芬蘭的手。

  「……芬好壞。」噘著嘴、喬凡尼不滿地以掌輕推芬蘭。

  是啊。這是彼此早就知道的事,這天的早上喬凡尼才被告知芬蘭是主動提出擔任為他注射安樂死的人選,而因此大吵一架。

  喬凡尼已是將死之人,在這被他窺見的憂愁後,芬蘭便會回收對他的情感。隔日將以劊子手的身分處決此人。其中所含的意義與感情,已經超乎他所想像、超越他能裝載的份量,過多的只能化為傷痛、集成涕零,最後奪眶而出。

  沒有鏡片為他透徹前方的路、鹹澀的淚珠愈加模糊了他的視線,比起自己,眼前這個他未能看清的人一定更痛。心痛也好、病痛也罷,那怕能承擔一點芬蘭迫切地想要,可已經沒有他能夠做的任何事情了,只剩下真真切切的坐以待斃。

 

  一直到彼此相處一年的最後第二日芬蘭方知道,自己是多麼深愛他。


 

  「啊、你是……昨天的……」

  視線內忽然撞入了模糊的紅,重新聚焦後才發現自己已經出神並且被發現了存在。

  「芬蘭。你叫喬德對吧?昨天聽特里茨這麼喊你的。」推了推眼鏡微微一笑,仔細審視後才發現少年並不是與喬凡尼非常相似,勉強只有那頭紅髮與年齡相仿。

  喬凡尼應該更加——


 

  「芬有喜歡的人嗎?」

  紅髮少年與青年並肩而坐,矮了一顆頭的他恰好將腦袋至於青年肩上,葡酒的頭髮與另一人的麥穗交疊。

  「嗯……有哦?」

  「這還需要想嗎?告訴我——是誰?」

  「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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